坐在旅館的床上,她望著鏡中自己的裸體,手裡挾著一根煙,煙紋飄盪得有點空虛。
他說他不抽煙。她便吸了一口朝他臉上噴去。
他躲,手忙揮,然後笑,像個害羞的大男孩。正如他的身份。她再朝他噴一口煙,像個稱職的、主動邀請男人上床的壞女人,也笑。
他說,怎麼一個健康的散步居然是這種結局,她說,是健康的解放啊,一邊走進玻璃透明的浴室裡。
汽車旅館要不要老是這麼坦白呢?玻璃都是透明的。可不可以再嬌羞一點?
她想,自己應該有的嬌羞不知道究竟在哪裡。
要來是她說的。
他原本帶她去海邊散步。心裡想什麼其實也沒什麼好猜的。
她從頭就沒認為這是愛情,雖然或許他心裡有那麼一點想抓握的意思,不然也不會趁隙就要對她摟摟抱抱的上下其手。
跟男人第一次出去就接吻和上床對她而言都是第一次。
但是她一點都沒有驚慌或是羞怯,只是順勢而為。那麼冷靜,活像已經做過很多次。
接吻時,腦子還想著,我實在不喜歡口水的味道。
他也沒有口臭,味道還算好,只是她不喜歡,口水的味道。
她其實懷疑自己有點性冷感。
一切照章行事,牽手,摟抱,接吻,上床。只是濃縮在兩小時內完成,只是她不太看他的眼睛。
她不太能去看他的眼睛,因為他的長相不對,他的氣味不對,他的身材不對。因為他不是對的人,所以她無法。
他其實也算好看,算壯碩,身材夠高,站在他身邊她會難得體會到小鳥依人的感覺。年輕,雖然有個中年的肚子。不過何妨,她也不是年輕嬌艷,坐辦公桌太久不小心也有腰圈肥肉,屁股不夠圓翹。就算他還誇獎她身材好。
起碼腿長,大概是這樣。起碼胸大,略可彌補,勉強算有腰,皮膚還算滑嫩。
這樣就好。
關了燈不都一樣,女人男人,都是。
回家後她再想起,還是訝異。自己居然真的把這極端的任性付諸實行。
其實在她眼裡,男人一向很好捉摸,像一本太簡單的書。
身邊來來去去的人,她一向看不上眼。
因為有魅力的男人不必太用腦子,有腦子的男人不見得有魅力,卻一定少不了驕傲,而且,驕傲的男人又難免愚蠢。所以,她一直沒辦法好好的把一個男人的好壞乖乖的納入懷裡,什麼都不計較。
所以她向來沈靜以對泰然處之,對自己的寂寞視而不見。
她又那麼高傲。
一向她懶得對笨人表現太多耐性,對於身體上的吸引卻又不能折衷自己不去計較那些腦子裡的東西。
所以,她寧可自己滿足自己,也懶得去要那些不對的男人,太委屈。
性本來就無法促進什麼。
但遇到A時,她終於遇到對手。
他有那麼新鮮的趣味,有許多細膩的思緒,有聰明的反應,有冷靜的作為,他是她喜愛的一切,甚至他身上的氣味都令她著迷。
原本她並不喜歡A,因為他們有必須過招所造成的僵持和因此對彼此殘留的怒氣,以及,她原本就不把他放在心裡那一塊空地裡。
他年紀比她小上一截,身高還比她矮些。甚至他的聲音也不是她喜愛的低沉那一型。
他在她心裡,就是個有趣的朋友,原本如此。
但是他跟她那麼類似,他們那種任意而為說走就走的衝動與毫無顧忌,讓彼此成了最佳的遊伴。他們兩個策畫,再加上一兩個喊了就走的嘍囉,也促成了好些荒謬卻有獨特樂趣的旅行。
但她並不是在那些旅行當中才愛上A的。她是在與A相處了三年之後,忽然睜開眼看見,他那麼美好。
於是她積極地,全心全意地,悄悄地,進一步退兩步地,緩慢搭起她與A之間的聯繫,一道橋。
因為她知道A無心於她。她是A的朋友,比朋友再好一點的朋友,但卻不會是他的選擇。
她很清楚。所以她儘量不落痕跡地讓自己進駐A的生活裡,她決定要讓他不得不愛上她。
是這樣打算的。原本。
幾個月後以後他們成了室友,一半感謝命運,一半感謝她自己。一門之隔,同屋簷底下,他們能經常一起吃飯,坐在客廳聊很久的天,喝酒,窺探彼此。
她以為A有那麼一點意,因為他會碰觸她,留意她,在言談中顯示他有經心在看著她。
所以她一忽兒喜一忽兒憂,她心神不定且焦慮,她偶爾回家便急著走,因為A不在那裡。
但她始終沒有說出自己的心意。或許,她也覺得那太不可能,要破除那些藩籬,需要除了一點關心之外,更多的,熱情。
而她沒看見那個跡象,她只好,繼續等。
等著等著,A忽然獲得了天上掉下的禮物,一個可以令人甘願終止追尋的愛情。
她面對晴天霹靂時有點噁心想吐,覺得自己簡直可笑無底。而且,還沒有傷心的資格因為那都是些必須自己一點一點吞回去的多餘。
因為是她鼓勵自己長出幻肢,然後忽然被截去,這樣,既是幻肢痛,也不是。
幻肢痛,那痛是假的,幻肢倒曾經是真的;但在她的案例裡,幻肢從來便是幻,而痛,痛卻是真的。
她痛了三天,心焦無比。因為她已經那麼知道A,她知道他不輕易說愛情,所以一旦說了,就不是輕易。
然後她看見A與他的愛情站在一起。於是她認了。
一室之隔,他們在房裡做愛,音樂開得大聲;她在房裡,安靜,不斷被一些聲響吵醒,笑聲、話聲、關門聲、車聲,還有自己的夢境,吵鬧的夢境。
她發現自己正走在懸崖邊,而影子已經掉在海裡。
隔天晚上,她找了他。
她需要血肉糢糊的一場斷裂,來告訴自己A已經結束,而她還是只有她自己。
怎麼樣的斷裂最快?用另一個男人的身體來佔據那個她鋪了好久的床。
在那晚之前,她不曾對哪個男人表示過多於朋友的好感。身體上的接觸也僅止於禮貌性的碰觸,或是朋友間自然親密的舉動。
她有一個相當意識到肢體行為的腦子。
但是她鐵了心,她跟自己畫下道來,非要不可。
愛情太困難,沒有愛情,她只好要一些其他的來彌補。
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。
而他那麼快的應召而來,讓她不禁覺得,這一切都會依照她的心願。
確實也是。
他乾淨地帶著她去海邊,幫她拿外套拿包包,一逕守禮卻也一邊當自己是男人。她吃這一套。
他沒有具體顯現出什麼企圖,除了在她乍看見月亮懸在海面上,在黑濛的海面上鋪了一條金色的小徑,因此歡呼開心地伸手勾住他的手臂時,順勢便想牽住她的手。
她只讓他碰到手,然後閃避。
坐在長椅上望著持續西沈的月亮,他講話,她聽。然後不知怎麼,他握住了她的手。她也就讓他握住,由他撫弄。
然後兩人起身散步,走向沙灘。他摟住她、牽著她的手。
傻子,一切都照著樣版來,她心裡很疏離地想著,甚至帶點冷笑。
然後回到看月亮的地方,他將她擁入懷裡,她便也由得他抱住,然後伸手環住他的腰。
其實不是不好的。她的頭恰好在他的肩膀,閉起眼睛,枕著,被擁抱,被關心,她心跳慢而穩定。
他問她多久沒有被擁抱,撫摸她的頭髮,親吻她的臉頰和脖子。她轉頭,他的嘴便順勢壓下。
她心裡有訝異,腦子很清醒地想著,這傢伙動作倒快。
把臉埋在他的肩膀,她很故意的說,我抽煙喔。他笑,說喔,那怎樣。她也知道他不在意。
事實上,他有點把她當小女孩在疼愛。很久沒人把她當成小女孩。
然後,她對著他的脖子說,你想跟我上床嗎?
因為他其實很清楚她今晚找他那種臨界的狀態。他甚至說,我知道你這樣突然找我,大概就是,你需要我,或者,不是一定要我不可,誰都可以,但是既然你找了我。所以,那我就陪你。
於是兩人去了汽車旅館。
只休息,因為他要回家,不然媽媽會擔心。
而且付錢時他說,等下給我一半,我們對分。
她在心裡想笑。如果這是一段「勒勒先西」,他這一著大概會打死自己,或不死也半活了。
但不是,反正不是。
在他努力進入她的身體同時,她也終於成功地從自己的身體潛逃出去。
回程時,他講了幾次,說她讓他做了瘋狂的事情。
她在心裡想,你哪瘋狂,我才是;嘴裡卻冷靜無比的回他說,哦,你沒有過嗎?他老實的說沒有。想了一會,她又跟他說,可是我們這樣也不算一夜情,因為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。
兩人分手時,她簡短地擁抱他,沒記得吻他一下,只記得說了謝謝你。他一笑,說自己小心。
沒約,沒說,沒問什麼,沒彼此等候,沒戀棧。
她乾乾淨淨的回到住處,A在房裡與他的愛情相伴,她聞著身上汽車旅館香氣太重的沐浴精味道,極厭,卻不要洗去。
這是她烙給自己的印記,用來提醒自己,有一條路已經真切地斷掉了。
第二天以後,她寬心地發現,自己已經能夠再看著A。笑著面對他與他的愛情以及,她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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